司新國
一直感覺北京的春天比河南要遲到些,誰知今年天氣反常,竟比河南暖和許多。進入三月,那些寂寞了一個冬天的花呀草呀,便迫不及待地登場,熱鬧起來了。
早就聽說大覺寺每到春天便花團錦簇,是人們踏青賞花常去之地。連翹、丁香、榆葉梅、玉蘭、海棠、太平花次第開放,尤以古玉蘭名動京城。
大覺寺的古玉蘭植于雍正年間,樹齡已逾三百年,堪稱京城“白玉蘭之王”。到大覺寺賞玉蘭,很早以前就覺是雅事,只是屢次來京,要么無暇前往,要么錯過了花期,一直未曾與之謀面。下午就要離京,上午閑著無事,索性一大早起床,出門,過北五環(huán)向西,直奔大覺寺。
透過車窗,眼見得樹吐綠,草綻青,雜花紛披。不曾想到的是去大覺寺的路上,兩側竟有那么多紅的、粉的、白的、紫的玉蘭,風姿綽約,楚楚動人。于是暗自尋思:既然所見已多,還去大覺寺做甚?一棵玉蘭而已,除了年代久遠,難道還有什么出奇之處?
正揣摩間,車轉彎上坡,“勅建大覺禪寺”匾額已入眼簾。
位于陽臺山麓的大覺寺,建于遼代,據說因寺內有清泉流入,故得名“清水院”,后易名“靈泉寺”。明宣德三年(1428年)重修擴建后,宣宗皇帝賜名“大覺寺”。寺前平疇沃野、視野開闊,寺后層巒疊嶂、林莽蒼郁。寺院坐西朝東,殿宇依山而建。大覺寺與乾隆皇帝有著不解之緣。從乾隆十二年(1747年)到乾隆三十三年(1768年),乾隆多次游幸大覺寺,留下了很多墨寶。更讓人驚喜的,是張伯駒先生為大覺寺玉蘭所作的詩詞。張伯駒先生是我同鄉(xiāng)。劉海粟先生說他是“當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”。先生一生耗盡家財致力收藏,為的卻是“予所收蓄,不必終予身為予有,但使永存吾土,世傳有緒”。他被啟功先生譽為“前無古人,后無來者,天下民間收藏第一人”。
大覺寺是張伯駒先生常來常往、愛花賞花的“打卡”之地。先生來大覺寺賞玉蘭,有時會住上三五日,于子夜時分端坐于樹下如老僧坐禪,直至萬籟俱寂、雜念煙滅,在香氣襲人中入定方罷。遙想當年,先生一襲長衫,于打坐中解花語悟禪意,直到白皙清癯的臉上露出淺淺笑容,嘴唇翕動間吟誦的大約正是他的那首《玉蘭》:“千斤一掃鎮(zhèn)風流,城主芙蓉召玉樓。今日若逢班定遠,也知頭白悔封侯。錐處里中且自娛,含苞高映玉浮屠。諛辭自古皆欣賞,執(zhí)筆休教效董狐?!?/p>
廟墻深處,山寺月中,古玉蘭若遺世佳人,在先生筆下別具風韻。
初進山門,見右側鐘樓附近有一棵玉蘭,將倩影隨陽光勾勒在曲墻灰瓦上,近前逡巡一番才知并非古玉蘭。拾級而上,過乾隆御題“動靜等觀”“憩云亭”“來去無處”,一直有暗香撲鼻,卻遍尋不見古玉蘭蹤影。想必,古玉蘭以孤、傲、奇取勝,以偏、靜、幽遠離塵囂。尋古玉蘭一如王績“策杖尋隱士,行行路漸賒。石梁橫澗斷,土室映山斜”。
疑惑間走過“松柏抱塔”景觀,左轉由南路入四宜堂,眼前豁然一亮,“明慧茶院”大紅燈籠高掛,院內一大一小兩棵玉蘭迎面而來。兀那小的正是經三百多年風雨而不凋、被乾隆帝和伯駒先生點贊的古玉蘭。
莫道“紅花綠葉總相宜”,古玉蘭既無紅花,亦無綠葉,有的是在萬千繁華中不斷做減法修得的純真原始之美。就那么素面朝天,帶著如雪的高雅、如玉的溫潤,花冠向上、亭亭玉立,搖曳于乍暖還寒春日。碗口大的花占據了所有的枝枝丫丫,像是生來只為開花,只為一世清白。枝柯若虬旁逸斜出很長很長,幸有三兩樹樁支撐相扶,如高山隱士、林下野客:不與尋常玉蘭為伍,是為倨傲;不以濃妝媚眼示人,是為脫俗。以致繞樹三匝,便似打開了流年陳香,心中感嘆:人類之于古玉蘭不過匆匆過客。朝代更迭,樹是人非,三百年來怕是枝葉花瓣上早被文人騷客涂滿了詩詞歌賦、水墨丹青,自有曲高和寡、孤芳自賞的王者況味。
和古玉蘭為鄰的是粉白相間的“二喬”,取名不知是否得自“東風不與周郎便,銅雀春深鎖二喬”句,雖然年頭短,但要比常年經過修剪的古玉蘭高出許多。不同之處在于,“二喬”的花瓣清瘦頎長,花心的粉色若出水芙蓉,那一抹緋紅,又如少女眉心一點胭脂。日斜光影,微風輕拂,一瞬間有了似曾相識的恍惚,讓人覺得這嬌羞可人的花兒,也許真的是二喬化身呢。禪院、清風、偈語,環(huán)佩叮當,裊裊婷婷,是你嗎?細碎的腳步,輕輕、柔柔,醉了一地風情。
正如“五岳歸來不看山,黃山歸來不看岳”,看過大覺寺古玉蘭,大概再無玉蘭能與之比肩,讓你眼前一亮了。此時陽光恰好,有蝶兒翩翩起舞,以柔軟的觸須,抵達花蕊那皎潔與殷紅,透出來的是生命本質的純真,緩解了俗世紛擾帶來的焦慮。
古玉蘭植于四宜堂。雍正所說“四宜”是“四宜春夏秋冬景,了識色空生滅源”,春生、夏榮、秋枯、冬滅,歲月更迭,四季流轉。靜觀萬物,人與物盛衰大抵相同。譬如玉蘭花開花謝,和人一樣難以逃脫無常,大概就是雍正對色空生死識得的一二吧。
出四宜堂已近午時,回首,院門上方的“明慧茶院”招牌分外醒目。喧囂聲起,游人漸多,那些拿著長槍短炮的攝影發(fā)燒友,正對著古玉蘭和“二喬”“啪啪”按下快門。我對玉蘭只是呆呆地看著、喜歡著,一時無語。玉蘭亦無語。